【正文】 六元市得鰣魚一尾，長二尺半有奇，小口細鱗，似才出水不久，歸而斬成幾段，闔家飽食數(shù)餐，其味之腴美，從未曾有。像蚶、蛤、牡蠣、蝦、蟹以及各種魚類應有盡有。內行人說，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，因為周末屠宰，牛肉筋脈尚生硬，冷藏數(shù)日則軟硬恰到好處。德國人佛勞塞爾在中山路開一餐館，所制牛排我認為是國內第一。我想他也許沒有想到，那就是觀音說教的海潮音，乃覿面失之。我們在近處一家餐廳用膳，還喝了兩杯古拉索（柑香酒）。在那里觀壯闊之波瀾，當大王之雄風，也是一大快事。又如小型水母，像一把傘似的一張一闔，全身透明。玩得最盡興的莫過于夫妻倆攜帶著小兒女闔第光臨。青島之美不在山而在水。舍車扶策步行上山，仰視峰嶝，但見參嵯翳日，大塊的青石陡峭如削，絕似山水畫中之大斧劈的皴法，而且牛山濯濯，沒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類的點綴，所以顯得十分荒野。反正這座建筑物，盡管相當雄偉，不給人以愉快的印象，因為它帶給我們恥辱的回憶。推開北窗，有一層層的青山在望。櫻花我并不喜歡，雖然第一公園里整條街的兩邊都是櫻花樹，繁花如簇，一片花海，游人摩肩接踵，蜜蜂嗡嗡之聲震耳，可是花沒有香氣，沒有姿態(tài)。青島的天氣屬于大陸氣候，但是有海灣的潮流調劑，四季的變化相當溫和。當初建設的根柢牢固，就是要糟蹋一時也糟蹋不了。直到如今，青島的外貌仍有德國人的痕跡。北平從繁華而破落，從高雅而庸俗、而惡劣，幾經滄桑，早已無復舊觀。樹下一卷詩，一壺酒，一條面包——荒漠中還有你在我身邊歌唱——啊，荒漠也就是天堂！這只是說說罷了。如今只見紅男綠女游人如織，誰有心情看濃汝淡抹的山色空蒙。至于蘇杭，余生也晚，沒趕上當年的旖旎風光。城墻是碧玉造的，城門是珍珠造的，街道是純金的。菜根譚所謂“花看半開，酒飲微醺”的趣味，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。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，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，也有人痛哭不已，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，也許會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，甚至把別人的陰私也當眾抖露出來。當時作踐了身體，這筆帳日后要算。我在青島居住的時候，那地方背山面海，風景如繪，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，惟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，沒有古跡耐人尋味，也沒有適當?shù)膴蕵?。不為酒困，便是高手。古代傳說“文王飲酒千鐘，孔子百觚”，王充《論衡“酒有別腸，不必長大”，語見《十國春秋》，意思是說酒量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，壯健者未必能飲，瘦小者也許能鯨吸。第一次醉是在六歲的時候，侍先君飯於致美齋（北平煤市街路西）樓上雅座，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葉樹，隨時簌簌作響。事實上，酒樓妓館處處笙歌，無時不飛觴醉月。一九三三年酒禁廢，直如一場兒戲。酒很難禁絕，美國一九二○年起實施酒禁，雷厲風行，依然到處都有酒喝。儀逖夏朝人，杜康周朝人，相距很遠，總之是無可稽考。美洲印第安人初與白人接觸，就是被酒所傾倒，往往不惜舉土地界人以交換一些酒漿。幾杯落肚之后就會覺得飄飄然、醺醺然。但是偶爾觀光一次是可以的，誰也不能天天去觀光，誰也不能常跑遠路去圖一飽。在這種情況之下，要使老鼠屎不混進燒餅里去，著實很難。若是不當心，入口一咬，必定牙磣，也許不當心會咽了下去?！濒[烘了一陣，興趣已無，乖乖的到附設餐廳里去吃火腿、雞蛋、面包了事。但是多年習慣，對此不能忘情。和我有同嗜的人相當不少。我們家里吃燒餅油條，嘴干了就喝大壺的茶，難得有一次喝到甜漿粥。至于燒餅，螺螄轉兒好像久已不見了，因為專門制售螺螄轉兒的粥鋪早已絕跡了。現(xiàn)在臺灣的燒餅油條，我以前在北平還沒見過。我生長在北平，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——不，叫油炸鬼，不叫油條。他說：“文學的國土是最廣泛的，在根本和在理論上沒有國界，更沒有階級的限制。要此心常常攝持。有些個城市，居然到九、十點鐘而街上還沒有什么動靜，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，行經其地如過廢墟，我這時候只有暗暗地祝福那些睡得香甜的人，我不知道他們昨夜做了什么事，以至今天這樣晚還不能起來。他說夜里萬籟俱寂，沒有攪擾，最宜工作，這話也許是有道理的。但是我的心胸之不夠開展，容不得一點事，于此也就可見一斑。我們的學校就在我們的胡同里。我們人早起可有什么好處呢?我個人是從小就喜歡早起的，可是也說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好處，只是我個人的習慣而已。黑茫茫的后半夜，舞完了之后還做什么，實在是不可想象的事。例如，顏氏家訓里便有“黎明即起”的句子。記得從前俞平伯先生有兩行名詩：“被窩暖暖的，人兒遠遠的??”在這“暖暖??遠遠??”的情形之下，毅然決然地從被窩里竄出來，尤其是在北方那樣寒冷的天氣，實在是不容易。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囚在籠里的小鳥兒了，但是我不忍看。只是清早遇到煙突冒煙的時候，一群麻雀擠在檐下的煙突旁邊取暖，隔著窗紙有時還能看見伏在窗欞上的雀兒的映影。詩人哈代在一首詩里說，他在圣誕的前夕，爐里燃著熊熊的火，滿室生春，桌上擺著豐盛的筵席，準備著過一個普天同慶的夜晚，驀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，有一只小鳥蹐踞縮縮的在寒枝的稍頭踞立，正在啄食一顆殘馀的僵凍的果兒，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，栽倒地上死了，滾成一個雪團!詩人感喟曰：“鳥!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!”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，在東北的一間雙重玻璃窗的屋里，忽然看見枝頭有一只麻雀，戰(zhàn)栗的跳動抖擻著，在啄食一塊干枯的葉子。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。不知是什么東西驚動它了，它倏地振翅飛去，它不回顧，它不悲哀，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，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。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，在枝頭跳躍，有的曳著長長的尾巴，有的翹著尖尖的長喙，有的是胸襟177。等到旭日高升，市聲鼎沸，鳥就沉默了，不知到哪里去了。胳膊上架著的鷹，有時頭上蒙著一塊皮子，羽翮不整的蜷伏著不動，哪里有半點雄視昂藏的神氣?籠子里的鳥更不用說，常年的關在柵欄里，飲啄倒是方便，冬天還有遮風的棉罩，十分的“優(yōu)待”，但是如果想要“搏扶搖而直上”，便要撞頭碰壁。就是小聲說一句，我覺得，都會使他喪膽而失去平衡，我的頸靜脈也許要在他不知不覺間被他割斷，后來剃刀暫時離開我的臉了，大概就是法國人所謂Reculer pour mieux sauter（退回去以便再向前撲）我趁勢立刻用夢魘的聲音叫起來，‘別刮了，別刮了，夠了，謝謝你’”這樣的怕人的經驗并不多有。Robert Lynd寫過一篇《關于刮臉的講道》，他說：“當剃刀觸到我的臉上，我不免有這樣的念頭：‘假使理發(fā)匠忽然瘋狂了呢？’很幸運的，理發(fā)匠從未發(fā)瘋狂過，但我遭遇過別種差不多的危險。用水沖洗的時候，難免不泛濫入耳，但念平夙盥洗大概是以臉上本部為限，邊遠陬隅輒弗能屆，如今痛加滌蕩，亦是難得的盛舉。最好是廢然枯坐。戴眼鏡的朋友摘下眼鏡，一片模糊，所見亦屬有限。當然不會致命，不過箍得也就夠緊，如果是自己的頸子大概舍不得用那樣大的力。如果你交一個劊子手朋友，他一見到你就會相度你的脖頸，何處下刀相宜，這是他的職業(yè)使然。在我們的社會里，就不行了，如果你蓬松著頭發(fā)，就會有人疑心你是在丁憂，或是才從監(jiān)獄里出來。門口擔挑的剃頭挑兒，更嚇人，豎著的一根小小的旗桿，那原是為掛人頭的。第一篇：梁實秋散文好句賞析理發(fā)不是一件愉快事。我們并不希望理發(fā)店的椅子都是檀木螺鈿，或是路易十四式，但至少不應該那樣的丑，方不方圓不圓的，死橛橛硬邦邦的，使你感覺到坐上去就要受人割宰的樣子。印度錫克族，向來是不剪發(fā)不剃須的，那是“受諸父母，不敢毀傷”的意思，所以一個個的都是滿頭滿臉毛毿毿的，滔滔皆是，不以為怪。我們既不想嚇人，又不欲啖鬼，而且不敢不以君子自勉，如何能不常到理發(fā)店去？理發(fā)匠并沒有令人應該不敬重的地方，和劊子手屠戶同樣的是一種為人群服務的職業(yè)，而且理發(fā)匠特別顯得高尚，那一身西裝便可以說是高等華人的標志。隨后是一根布條在咽喉處一勒。我疑心理發(fā)匠許都是孔武有力的，不然腕臂間怎有那樣大的力氣？椅子前面豎起的一面大鏡子是頗有道理的，倒不是為了可以顧影自憐，其妙在可以知道理發(fā)匠是在怎樣收拾你的腦袋，人對于自己的腦袋沒有不關心的。所以不看也罷，看了怪不舒服。令人著急的是頭皮已然搔得清痛，而東南角上一塊最癢的地方始終不曾搔到。一把大刀鋒利無比，在你的喉頭上、眼皮上、耳邊上，滑來滑去，你只能瞑目屏息，捏一把汗。最后把剃刀落在我的臉上了，他卻靠在那里鎮(zhèn)定一下，靠得太重了些，居然把我的下頰右方刮下了一塊胡須，刀還在我的皮上，我連抗議一聲都不敢。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閑，卻是那鳥的苦悶。不知有多少個春天的早晨，這樣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。世界上的生物，沒有比鳥更俊俏的?？此呔嶂︻^．臨風顧盼——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。有人初聞杜鵑，興奮的一夜不能睡，一時想到“杜宇”“望帝”，一時又想到啼血，想到客愁，覺得有無限詩意。我想濟慈的《夜鶯》，雪萊的《云雀》，還不都是詩人自我的幻想，與鳥何干?鳥并不永久的給人喜悅，有時也給人悲苦。自從離開四川以后，不再容易看見那樣多型類的鳥的跳蕩，也不再容易聽到那樣悅耳的鳥鳴。黃昏時偶爾還聽見寒鴉在古木上鼓噪，入夜也還能聽見那像哭又像笑的鴟梟的怪叫。這一樁事若辦不到，其余的也就可想。歷史上若干嘉言懿行，也有不少是標榜早起的。中夜起舞之后是否還回去再睡，史無明文，我想大概是不再回去睡了?！彼坪跏峭沓鰜淼镍B便沒得蟲兒吃了。我小時候上學，躺在炕上一睜眼看見窗戶上最高的一格有了太陽光，便要急得哭啼，我的母親匆匆忙忙給我梳了小辮兒打發(fā)我去上學。我覺得遲到是很可恥的一件事。我想，“焚膏油”則有之，日晷則在被窩里糟蹋不少。我在上海住幾年，黎明即起，弄堂里到處是嘩啦嘩啦地刷馬桶的聲音，滿街的穢水四溢，到處看得見橫七豎八的露宿的人——這種苦惱是高枕而眠到日上三竿的人所沒有的。走到街上，看見草上的露珠還沒有干，磚縫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，男的女